文 / 陳芳明 (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)
台灣農民運動發韌於1920代中期之後,簡吉(1903-51)就從未缺席過。在日治時期的抗日運動中,他不是空想派的知識份子,也不是烏托邦的社會主義者,而是在理論與行動之間做完美結合的領導者。具體而言,簡吉與同時代左派份子最大不同之處,就在於他的實踐完全是走在理論前面。這位長期被史家所忽視的農民運動領導者,在殖民地社會扮演的角色,誠然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。
考察日治時期的左翼運動者,大約是由三個不同系統的知識分子所構成。第一個是屬日共系統,包括謝雪紅、林木順等。第二個是中共系統,亦即坊間所說的「上大派」(上海大學派),包含蔡孝乾、潘欽信等。第三個值得注意的就是土共系統,所謂土共系統係指本地的社會主義者,包含簡吉、趙港、陳崑崙、陳德興等。在這三個系統中,最具有行動能力,當推農民運動的領導人物簡吉。在1928台灣共產黨正式成立之前,台灣農民運動已如野火般在全島各地燃燒起來。而當時的左派知識份子,則仍然停留在祕密的讀書階段。
簡吉之介入農民運動,基本上可以分做前後兩個階段。前期從1925年到1928年,台灣農民運動與社會主義思想還未發生密切的聯繫,是屬於極為素樸的階級運動。至後期階段,1929至1931年,簡吉已領導人身分加入台共組織,繼而農民運動除了強化階級意識之外,背後還有革命的理論在指導。整個運動雖有不同的發展階段,對於簡吉的行動而言並未有任何差異。無論是飛揚時期或是黯淡時期,在運動中簡吉都是靈魂人物。
1927年日人官川次郎出版<<台灣的農民運動>>一書,提到簡吉時有如下的描述:「富有俠義心,具領袖氣質,素行善良,思想共產。」字句縱然簡潔,卻相當精確勾勒出簡吉的人格與風格,尤其這樣的形容筆法出自日本人的觀察,自然更顯得真切。他的領袖氣質,從組織並整合農民團體的能力就可獲得印證。
自1924年開始,農民就以零星展開各種不同型式的抗爭,而逐漸受到台灣總督府的注意。1925年,彰化二林的蔗農大規模與製糖會社抗爭,台灣歷史第一次見證到知識份子在階級運動中起了積極的作用,醫生李應章,正是這次事件的領導者。農民運動開始有策略、有方向、有階級意識,無疑是以二林事件為起點。這次的星火並未被撲滅,反而引起連鎖效應。高雄的簡吉,亦與同鄉前輩黃石順結盟,組成了鳳山農民組合,策動佃農向陳中和物產株式會社爭取權益。他們的抗爭宣告成功,並且也成為日後農民運動的典範。
由於簡吉的介入,農民運動提升到全面性與全島性的格局。就全面性而言,過去的農民抗爭僅限於佃農與蔗農而已。簡吉認為,凡是屬於農民階級的,都應該相互結盟,使得階級意識加速成熟:就全島性而言,各地農民都只是進行個別性的抗爭,力量難以彰顯,簡吉則認為全島性的結盟,可使農民運動的聯合陣線加速成立。在此觀點下,農民組合的勢力以鳳山為中心,許多支部紛紛成立,在短短一年之內就擴張到全島各地。台灣作家楊逵於1927年留日歸來,亦加入簡吉的鳳山農民組合。知識份子的理論實踐在農民運動中找到廣大的空間。
台灣共產黨領袖謝雪紅,在1928年認識簡吉時,農民組合本部已遷至台中。當年簡吉參加台共的動機,現在難以推測。不過,當整個運動到了飛躍階段,就必須在策略上、組織上有所突破,而台供正彌補此缺口。在農民總部的樓上,簡吉與謝雪紅成立了「社會科學研究所」,並邀集11為核心幹部共同研讀<<台灣農民運動>>、<<共產主義ABC>>等書籍文件。農組的左傾化,當以此為轉折。簡吉在1928年12月召開農民組合第二次全島大會,竟有一千多名農民參加,盛況空前。這次大會接受了台共提供的文件<農民問題對策>,使得這個全島性的組織與當時國際性的共產運動銜接起來。
但歷史事實顯示,日本統治者絕對無法寬容農民運動的崛起,1929年2月12日,日本警察隊農組展開全島大搜捕。簡吉被判刑一年,卻仍然繼續指導農組的活動。從簡吉的獄中日記可知,他不僅未中止閱讀,而且還與獄外同志保持聯絡。農組在那段挫折時期能夠活潑化,無疑是因為有他在暗地指揮。
簡吉在1930年12月出獄,未嘗須臾退卻,就直接投入運動戰線。如果說革命者需要無畏的精神,簡吉的實踐正是最好的典範。簡吉展開農民組合的再建運動,庭整組織的策略,他一方面檢討過往錯誤,一方面也堅持與台共結盟,使農民運動的階級目標更為清晰。從1931年2月到8月,簡吉投注所有心力於組織的再整編,並且發出許多指令對殖民統治者進行鬥爭,直到台共在1931年下半年遭到大逮捕時,簡吉再次入獄,判刑十年。
簡吉在日治時期的實踐,為左翼知識份子塑造了一個範式,那就是在行動之後,又繼之行動。他並非盲目而又盲動的社會主義者,因此從未參加空論式的路線之爭,也從未介入冥想式的理論演繹,即使是加入派系鬥爭極為強烈的台共組織。簡吉唯一的回應,便是在農民運動中持續與日本資本家、地主、警察抗爭,他以真正的行動為殖民地知識分子定義並命名,他的具體的實踐,證明了運動策略的正確。他的社會主義不是口號,而是親自與農民並肩站在一起:他的人道主義不是標籤,而是在挫折中伸以援手,給予溫暖。簡吉的投身介入,不能視為傳說,而是具有批判意義的經典人物。